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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温周】人间(八)

酒是好酒,月是好月,还有一桌好菜。


温客行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找到最好的。


热酒的器什摆在一旁,周子舒从中捞起,弯腰注酒,递过一盏,看见温客行仰天看月亮,一边还在絮絮叨叨说。


“……小时候家里有一个地窖,藏着各种各样的酒,有一回偷偷抱一坛酒出来,爬上树喝,喝醉了差点摔下来,被我娘揍了一顿……”


“阿絮,你是怎么喜欢上喝酒的?”


“师父爱喝,小时候跟着喝的。”周子舒说。


温客行转回头,歪过来,“你小时候……是怎么样的?”


“我?就那样吧,写字,练功,打坐,看书……”周子舒道。


温客行噗嗤一笑。


周子舒道:“笑什么?”


温客行道:“要是我们小时候遇见,你一定嫌我烦,我以前一点也不爱练功,可贪玩了……”


周子舒道:“我不嫌你烦。”


温客行眨巴眨巴眼,“真的?”


周子舒点一下头,抬手去拿他手里的杯盏,温客行看着他拿走,搁在一旁。


“不喝了?”温客行还等着。


“不喝了,你醉了。”周子舒道,欲起身。


温客行拽住他的衣角,道:“我没醉。”


周子舒想了想,换了个说法,“我得去调息了。”


温客行松开衣角,站起来道:“那我去拿箫……”


他起来就踉跄一下,周子舒扶住他没有受伤的胳膊,放软了语气,“我很好,但你累了,先睡一觉,想说什么明天再说,好不好?”


温客行怔了片刻,忽然心想,醉就醉吧。


他索性黏在对方身上,一步拖成三步走,真奇怪,阿絮今日怎这么有耐心?


他闻到他颈侧的发香,承在人臂膀上,头昏昏沉沉,嘴也闭上了。


这阵难得的沉默一直持续到躺下,周子舒为他盖上被子,正要起身,衣角又被拽住,温客行从下往上看他,“你去哪……”


周子舒道:“我去熄灯。”


温客行手里反倒一紧,只眼巴巴地瞧着,就差没把“别走”说出来。


他受了伤的肩因此牵动,周子舒怕他动作太大,只能又坐回去,温客行这才闭上眼。


他睡得倒是很快,月光从窗外透进来,勾出他高挺的鼻梁、紧蹙的双眉、酡红的双颊,手还紧抓着他的衣角。


周子舒看了他许久,毒蝎分舵的闷香能让人看见内心深处最恐惧的画面,老温会看见什么?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多少,才得以迅速摆脱?


很多事情已经不由他控制,包括此刻的心情,周子舒缓缓抬起手,指尖点在他的眉心。


“做个好梦。”他低声说。


微光从他的指尖泄出来,像水般流动,室内骤亮,宛如白昼。


温客行再一次踏入那间农家小院。


他一步一步往前走,一次又一次走入他最深的梦魇,咬紧牙关——


一名灰衣青年以剑指地,血一滴滴从剑尖滴落,恶鬼尸首遍地,俱是一招毙命,他睁大眼睛,看见娘搀扶着爹,站在门前,朝他唤一声,“衍儿!”


不,不对……


他有瞬间的恍惚,头渐发疼,手刚要抬起来捂住额头,灰衣青年朝他一瞥,将剑收进腰间。


不对什么?他怔了怔。


谷妙妙将他揽在怀里,对他道:“这是你爹的朋友,快叫周叔。”


灰衣青年蹲下来与他平视,“我叫周絮。”


青年周身的气质清冷,眉目却很温柔。


温衍盯着他,半晌没说话。


温如玉道:“孩子受惊了,周兄,我们进去再说话吧。”


青年眼里漾出似有若无的笑意,正要起身,温衍突然蹦出一句,“阿絮。”


谷妙妙弹他一脑瓜,“怎么叫呢,没礼貌。”


温衍偏要叫,“阿絮!”


青年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。


温衍望他一会,回头看了看爹娘,慢慢把眼睛弯起来。


他们离开了那里,去往遥远的昆州,爹娘在小镇上开了一间医馆,周絮就住在附近。


他是温如玉年少时的好友,一介江湖散客,浪迹多年,如今退隐,正好寻个四季花开的地方,侍弄花草,逗逗孩子。


早先他们想让温衍认师,温衍也不,孩子倔得很,师父不肯认,周叔不肯叫,一张口就是“阿絮”。


周絮闲时就在窗边喝酒,看小孩躲在一旁,借着书册偷偷看自己。


“小鬼,”周絮出声,“写到哪里了?拿过来。”


温衍立刻用双手遮住书册。


周絮笑一声,“又偷懒耍滑,小心你娘揍你。”


温衍小声嘀咕,“你又不是我娘。”


阿絮身上有一种令人着迷的东西,喝酒的样子也好,出剑的样子也好,哪怕是坐在那里,什么都不说话也好。


他想知道这是什么。


周絮拎起酒葫芦,朝他摇了摇,“想喝?”


温衍点点头,跳下凳子,他一抬手,周絮就把酒葫芦举高,“叫一声子舒哥哥。”


温衍能屈能伸,“子舒哥哥。”


周絮语气一本正经,“小孩不能喝酒。”


说着仰头就把剩下的喝完。


“周子舒你骗人!”温衍气得跳起来。


周絮道:“我可没答应叫了就给喝。”


周絮这时候流露出一点笑,与平日截然不同,教他羞恼。


温衍哼了一声,暗地里又忍不住瞥他。


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,整天宝贝似的捧着?温衍从树下挖出来一坛,搬个梯子爬到屋檐上去,想着那人喝酒的样子,翘起二郎腿,酒就该这么喝嘛。


他喝得醉醺醺,困得慌,不知怎地,眼前闪过周絮屈膝坐在一旁的样子,周絮仰头喝酒,喉结滚动的样子,梦中的他与阿絮平视,能看见那双漂亮的杏眸……


怪得很,他睁了睁惺忪的眼。


“温衍!”周絮的声音,他吓得一个激灵,从屋檐上一骨碌栽倒。


幸好周絮伸手接住了他,温衍进退不得,只能继续装醉,扒着阿絮的脖子不放。


阿絮的臂膀十分有力,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,这是他的新发现。


渐渐地,他发现了更多事,比如阿絮喜欢吃辣,喜欢嗑瓜子,喜欢宽松的布袍,日上三竿不起床,常常喝酒发困犯懒,而他总是缠着阿絮陪他玩,捏陶瓷、吃糖人、斗百草,小孩把戏实在很无聊,但阿絮从未拒绝过他。


有一回他双脚勾在树上,往下一荡,预备吓阿絮一跳。


结果阿絮一下绕到他身后,拿走他手里的草蚱蜢,“这是什么?”


温衍准备的惊喜也不见了,忙把手放到前面去,“是蚱蜢。”


阿絮把他从树上揪下来,他又把手放到后面去。


阿絮捉住他的手,看见上头的划痕,温衍悄悄看他,阿絮眼神很复杂,说不清是责备还是什么,说:“怎么总是把自己弄成这样。”


哪有总是?一点小小的划痕罢了。温衍想分辩,但阿絮在帮他处理伤口,抹上药,又轻轻吹了一下。


温衍愣住,忘了自己想说什么。


过了一会,阿絮又拿起他的草蚱蜢,捧在手心里瞧了瞧,对他说:“很好看。”


说这话时,他微微笑了,温衍看得一呆,隐隐觉得这个笑的内容与此前不同,恨不得能让他再多笑一下。


从那日起,他开始缠着要和阿絮练功。


说练功,他在家里也比从前努力许多,原本爹爹教他也够了,但他想让阿絮夸他,就像夸他做的蚱蜢好看一样。


日子一天天过去,小孩变成少年,注视却从未变过,他的心跳变得与儿时不同,温衍逐渐意识到自己心意,阿絮仍看他像个孩子,他却有越来越多不能说出口的愿望。


有时候想想,这样也没什么不好,如果时光一直停留在原地,阿絮的笑与纵容便永远不会变。


然而他的身量一节节拔高,终于有一次,他从槐花树上跃下来,轻而易举扑倒阿絮。


神差鬼使地,他贴在阿絮的颈间嗅了嗅,两人离得很近,他一抬头,鼻尖抵住阿絮的下巴,再往上看,便是他殷红的双唇,他无法控制自己急促的呼吸,他们的胸膛紧贴,他微妙地感到阿絮柔软的起伏,阿絮的腰很细,此处却不同……


“起来。”阿絮说。


温衍的身体却已先一步做出了动作,为了掩盖更微妙的东西,不得不艰难从阿絮身上起来,笑嘻嘻道:“阿絮在发什么呆呢?”


周絮没说话,只是看了看他,忽生感慨,“时间过得真快,你已经长这么大了……”


温衍心中一跳,道:“你前几天还说我闹的。”


周絮道:“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,你的武功足以保全父母。”


他这话似有离意,温衍脱口而出:“可是还有你……”


周絮看着他,笑了笑,“你早晚有一天会追上我的。”


当天晚上,温衍在被窝里翻来覆去,脑子里都是阿絮的模样,他从未想过阿絮有一天会离开。如果他非要走呢?温衍心里被攫紧了,他为什么非要走呢?他还什么都没说,也什么都没做,为什么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?


早知如此,他为何要忍耐这样久,早知如此……


温衍的目光凝在窗边,阿絮也曾在那里喝酒,窗台摆着阿絮送他的陶人,月光倾洒其上,投下深深的阴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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