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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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温周】人间(七)

这座府邸看上去有些年头,废在荒郊野外,迎风大门吱呀,更添鬼气。


院内有一与人等高的转盘,深深浅浅的血迹斑驳其上,铁架与地上浊污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噬人的狂欢。


此刻却空无一人,冷风穿过正堂,高台上燃着的高香明明灭灭,飘飘渺渺,静谧诡谲,两人对视片刻,各自转身向廊巷走去。


只觉恍惚一刹,黑夜与白昼颠倒,儿时的农家小院骤然铺开,温客行怔怔看着眼前之景,身穿裋褐的男子俯趴在地上,鲜血从唇间溢出,布衣女子不辨面目,一柄长枪穿透蝴蝶骨,将她钉在地上,恶鬼的桀桀怪笑似在天边,又近在耳前。


他魂魄似被抽离般,往前走了两步,忽然顿住脚步,神色一滞,仇怒顷刻转成阴冷之笑,这穿心之景二十年来他没有一分一秒忘记过,拿这种幻境困住他,找死!


抬手一挥间,四周猖狂的笑声骤止,白昼刹那转黑,恶鬼显出真面目,倒在地上的人,不,已经不能称之为人,面目狰狞,皮肤溃烂,血衣褴褛,指甲长而锐利,牙齿亦似兽类。


温客行眼风一扫,沿路的房间不知何时被打开,人兽难分的怪物扑涌而来,这些怪物行动怪异,却力大无穷,砍在身上不知痛,非切喉斩杀不可,饶是他也觉得有些棘手。


他一路杀回原地,发现周子舒已经退至院内,出鞘的剑紧紧握在手上,一口气还没松下,又见对方面色发白,对着怪物竟往后一退,剑尖指地,闭上眼睛。


一幕幕场景从周子舒眼前掠过,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消失又出现,稚子拽住他的衣角,青年朝他露出笑容,老者问他来此为何,死亡让他们反应不及,回忆中表情还停留在死前那一刻,茫然与愧欠如重山般向他倾塌,他的剑不该用在这里,他也不该出现在这里——


“阿絮!”


利器撕裂皮囊、血肉喷溅的声音,周子舒被带入温客行怀里,两人旋身一转,再抬头场景已然分明,剑出身随,扫出一小片空地,目光堪堪落在温客行身上,见他肩头被抓住一道血痕,不免暗恼自己中招,低声道:“老温,此地不宜久留,我们……”


只听一阵急促的铃声,一个手持金玲的华服男子走出,大笑道:“给我杀!”


笑声却在看见温客行时顿止,眼睛倏然睁大,“谷……”


还未出声,索命的扇刃已打落他的武器,削断他的魂魄,壮大的身躯高高飞起,砰然跌落在地上。


两人对视一眼,走上前去,周子舒拾起地上一圆盒,“缠魂丝匣在毒蝎这里……”


他抬头看向温客行,慢慢道:“恐怕敖崃子之死另有隐情。”


温客行冷笑,“能有什么隐情,再多也无非是勾结和栽赃。”


周子舒还待说话,随着一声琵琶轻响,靠近他们的怪物忽然停止攻击,以张牙舞爪之势定在原地,这声音虽轻,其威势却令人心惊,远在之前攻袭的琵琶音之上,两人按住武器成背对之姿,见一名黑衣少年手抱琵琶,从天缓缓而降,声音轻轻渺渺,森冷阴寒,“不知贵客造访,多有怠慢。”


周子舒眉头皱起,“蝎王。”


蝎王将头轻轻一撇,眼珠子一转,“这位朋友剑法超群,见之难忘。”


周子舒不语,一手挡在温客行面前。


蝎王视线下移,道:“深情厚谊,难得,难得,不过,你可知,你身边这位是谁?”


温客行双眼一眯,杀机顿起,却听阿絮道:“他是我的朋友。”


温客行看向他,周子舒仍自沉声道:“今夜多有冒犯,还请蝎王行个方便,否则打草惊蛇,恐怕对你的主人不好交代。”


蝎王神色果然微微一变,暗沉沉盯他半晌,唇角一勾,“不如我们来打个赌,你们赢了,我就放你们走。”


周子舒道:“赌什么?”


蝎王道:“就赌这圆盒中有什么。”


温客行道:“你说赌就赌,你以为你是谁?”


说罢翻掌下抓,将院内石子控在掌心,抬袖掷出,另一手抓住周子舒喝一声:“走。”


谷主内力高强,蝎王远不及他,只能弹音抵御,再抬头看时两人已不见踪影。


温周寻了一间客栈落脚。


温客行伤在肩头,周子舒替他处理伤口,温客行头微微撇过,看周子舒取出小刀。


周子舒道:“平日话不是挺多,怎么不说话了?”


温客行轻轻一笑,“我在想,经历了这么多,你还只当我是朋友,看来我做得还不够。”


周子舒道:“还有心情开玩笑,看来抓得还不够疼。”


这话说着,手跟着动作,干脆利落。


伤口很深,一块纱布按上去,血很快透出来,又换一块,瞧着令人心惊。


当事人却若无所觉,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。


周子舒道:“一直看我干什么?”


温客行没吭声,呼吸沉,眼神也沉。


周子舒抬起眼,几近对方的面颊,他的呼吸在交错间轻轻一顿,看向床边的圆盒,“没想到这匣子里什么也没有。”


温客行终于出声,“你觉得应该有什么?琉璃甲?”


周子舒摇了摇头。


他不知道应当松口气还是叹口气,敖崃子死在前一夜,琉璃甲早已到了蝎王手里,变化在悄然之间发生。


他替他缠上绷带,打了个结,下定主意,开口道:“老温,你觉得于天杰武功如何?”


温客行道:“缠魂丝阵都躲不开,能有多高的武功?”


周子舒道:“那他是怎么从岳阳派拿到琉璃甲,全身而退的呢?”


温客行并不意外,只是冷冷一笑,“自导自演,倒也是他们干得出来的。”


周子舒道:“但高崇与沈慎未必知情。”


温客行眉头一挑,“你怎么知道?”


周子舒道:“我还知道毒蝎的主人是赵敬,你信吗?”


一时间,室内寂静无声。


过了一会,温客行轻声问:“这就是你避开太湖的原因吗?”


周子舒颔首。


温客行凝住他,“阿絮,你到底是谁?”


周子舒道:“我只能告诉你,我来自一个以收集情报为生的门派。”


温客行追问,“莫非是传闻中的桃源山庄?”


周子舒笑了笑,“你猜?”


温客行道:“你还知道多少?”


周子舒定定看他半晌,道:“老温,我从前是一个杀手,专杀知道得太多的人,背负一身罪孽。有时候知道得多,并不一定是好事。”


他的眼神似乎越过他,看向很远的地方,有一瞬间空茫茫的,温客行说不出来心头是什么滋味,一疼,又跟着一空,欲加盘问的急切、满腔的激荡、思绪的混乱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,他忍不住抓住他的手,唤了一声,“阿絮。”


周子舒的眼神回落在他身上,手指轻轻一蜷,道:“你该休息……”


“我们喝点吧?”温客行截断他的话。


他的鹿眸抬起来,看着对方的眼睛。


良久,周子舒道:“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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